2009年8月22日 星期六

《勸學篇‧荀子》

君子曰:學不可以已。青,取之於藍,而青於藍;冰,水為之,而寒於水。木直中(ㄓㄨㄥˋ)[合於]繩[墨線,衡量曲直的標準],輮(ㄖㄡˊ)[揉;使之彎曲或挺直]以為輪,其曲中規[圓規],雖有槁(ㄍㄠˇ)[烤]暴(ㄆㄨˋ)[曬],不復挺[動,撐直]者,輮使之然也。故木受繩則直,金就礪[磨石磨礪]則利,君子博學而日參省[三省]乎己,則知(ㄓˋ)明而行無過矣。故不登高山,不知天之高也;不臨深谿,不知地之厚也;不聞先王之遺言,不知學問之大也。(ㄏㄢˊ)[邗]、(ㄇㄛˋ)之子,生而同聲,長而異俗,教[教化]使之然也。《詩》曰:「嗟爾君子,無恆安息[不要經常貪圖安逸]。靖[安守]共[供]爾位[你的職位],好[愛好]是[形,這。指示形容詞]正直。神[神明]之[用於強調或補足語氣,無義]聽之,介[助,相助、佐助]爾景福。」神[最高的精神境界]莫大於化道[受道的教化],福莫長[長久]於無禍。

吾嘗終日而思矣,不如須臾之所學也。吾嘗跂(ㄑㄧˋ)[踮腳、提起腳跟]而望矣,不如登高之博見也。登高而招,臂非加長也,而見者遠;順風而呼,聲非加疾[激揚]也,而聞者彰。假輿馬者,非利足也,而致千里;假舟楫(ㄐㄧˊ)者,非能水也,而絕江河。君子生非異也,善假[利用]於物也。

南方有鳥焉,名曰蒙鳩,以羽為巢,而編之以髮,繫之葦苕(ㄨㄟˇ ㄊ|ㄠˊ)[將鳥巢築在蘆葦上],風至苕折,卵破子死。巢非不完也,所繫者然也。西方有木焉,名曰射干(ㄧㄝˋ ㄍㄢˋ),莖長四寸,生於高山之上,而臨百仞之淵,木莖非能長也,所立者然也。蓬生麻中,不扶而直;白沙在涅(ㄋㄧㄝˋ)[可用作黑色染料的礦物],與之俱黑。蘭槐[香草名,即白芷]之根是為芷,其漸(ㄐㄧㄢ)[動,浸潤]之滫(ㄒ|ㄡˇ)[泛指骯髒、惡臭的水],君子不近,庶人不服[適應]。其質非不美也,所漸者然也。故君子居必擇鄉,遊必就士,所以防邪辟(ㄆㄧˋ)[曲邪乖僻]而近中正[中庸正直]也。

物類之起,必有所始。榮辱之來,必象[動,對應]其德。肉腐出蟲,魚枯生蠹。怠慢忘身[生活的準則],禍災乃作。強自取柱[如柱易斷],柔自取束[如柔物需束]。邪穢在身,怨之所構[構成]。施薪若一,火就燥也,平地若一,水就溼也。草木疇[名,類別]生,禽獸群焉,物各從其類也。是故質的(ㄓˊ ㄉㄧˋ)[箭靶]張[動,陳設]而弓矢至焉;林木茂而斧斤至焉;樹成蔭而眾鳥息焉。醯(ㄒㄧ)[醋]酸而蚋(ㄖㄨㄟˋ)聚焉。故言有招禍也,行有招辱也,君子慎其所立[立身處世之道]乎!

積土成山,風雨興焉;積水成淵,蛟龍生焉;積善成德,而神明(最高智慧)自得,聖心備焉。故不積蹞步(ㄎㄨㄟˇ ㄅㄨˋ;半步),無以致千里;不積小流,無以成江海。騏驥(ㄑ|ˊ ㄐ|ˋ;良馬)一躍,不能十步;駑馬十駕(跑十天),功在不舍(不放棄)。鍥而舍之,朽木不折;鍥而不舍,金石可鏤(ㄌㄡˋ;疏通)。螾(|ㄣˇ;蚯蚓)無爪牙之利,筋骨之強,上食埃土,下飲黃泉,用心一也。蟹八跪(八隻腳)而二螯(ㄠˊ),非蛇蟺(ㄕㄢˋ;黃鱔)之穴,無可寄託者,用心躁也。是故無冥冥(幽暗;此處指專注埋頭苦幹)之志者,無昭昭之明;無惛惛(煩悶;此處指專心一志)之事者,無赫赫之功。行衢道(十字路口,指歧路)者不至,事兩君者不容。目不能兩視而明,耳不能兩聽而聰。螣蛇(ㄊㄥˊ ㄕㄜˊ;古代一種飛蛇)無足而飛,梧鼠五技(有五種技能)而窮。詩曰:「尸鳩(布穀鳥)在桑,其子七兮(哺育七隻幼鳥)。淑人君子,其儀(行為)一兮。其儀一兮,心如結(凝結)兮(比喻意志堅定不移)。」故君子結於一也(心志歸結於專一)。

昔者瓠巴(ㄏㄨˋ ㄅㄚ;楚國人,擅長鼓瑟。每鼓瑟時,樂曲動聽悅耳,鳥必飛舞,魚群必躍出水面而聽之。)鼓瑟,而流魚出聽;伯牙鼓琴,而六馬仰秣(ㄌ|ㄡˋ ㄇㄚˇ |ㄤˇ ㄇㄛˋ;形容樂聲優美動聽,連馬都輟食仰首傾聽)。故聲無小而不聞,行無隱而不形。玉在山而草木潤,淵生珠而崖不枯。為善不積邪,安有不聞者乎!學惡乎始?惡乎終?曰:其數則始乎誦經,終乎讀禮;其義則始乎為士,終乎為聖人。真積力久則入,學至乎沒而後止也。故學數有終,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。為之人也,舍之禽獸也。故《書》者、政事之紀也;《詩》者、中聲之所止也;《禮》者、法之大兮,類之綱紀也。故學至乎《禮》而止矣。夫是之謂道德之極。《禮》之敬文也,《樂》之中和也,《詩》、《書》之博也,《春秋》之微也,在天地之間者畢矣。

君子之學也,入乎耳,著乎心,布乎四體,形乎動靜。端而言,蝡(ㄖㄨㄢˇ;微動)而動,一可以為法則。小人之學也,入乎耳,出乎口;口耳之間,則四寸耳,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!古之學者為己,今之學者為人。君子之學也,以美其身;小人之學也,以為禽犢。故不問而告謂之傲(急躁),問一而告二謂之囋(嘮叨)。傲,非也;囋,非也;君子如嚮(回響)矣。

學莫便乎近其人(學習沒有比親近良師更簡便的了)。《禮》、《樂》法而不(ㄆ|;丕,大的意思)說(有法度而疏略),《詩》、《書》故而不切(古老而不近現實),《春秋》約而不速(簡略而不嚴謹)。方(彷)其人(指良師)之習君子之說,則尊以遍矣,周於世矣。故曰:學莫便乎近其人(親近良師)。學之經(途徑)莫速乎好其人,隆禮(崇尚禮義)次之。上不能好其人,下不能隆禮,安特將學雜識(誌)志(僅學到一些雜書),順(解釋)《詩》、《書》而已耳。則末世窮年,不免為陋儒而已。將原先王,本仁義,則禮正其經緯蹊徑也。若挈(提)裘領,詘五指而頓之(屈著五根手指來整理皮袍的皮毛),順者不可勝數也。不道(實行,遵守)禮憲,以詩書為之,譬之猶以指測河也,以戈舂黍也(用戈來舂米),以錐餐壺(投壺遊戲時不用矢而用錐,比喻難以成功)也,不可以得之矣。

故隆禮,雖未明,法士也;不隆禮,雖察辯,散儒也。問楛(ㄎㄨˇ;比喻不正當)者,勿告也;告楛者,勿問也;說楛者,勿聽也。有爭氣者,勿與辯也。故必由其道至,然後接之;非其道則避之。故禮恭,而後可與言道之方;辭順,而後可與言道之理;色從而後可與言道之致(無窮)。故未可與言而言,謂之傲(浮躁);可與言而不言,謂之隱(隱密);不觀氣色而言,謂瞽(盲目)。故君子不傲、不隱、不瞽,謹順其身。詩曰:「匪(非)交(急)匪舒(怠慢),天子所予。(不急躁,不怠慢,是天子所讚許的)」此之謂也。

百發失一,不足謂善射;千里蹞(ㄎㄨㄟˇ;半步)步不至,不足謂善御;倫類不通,仁義不一,不足謂善學。學也者,固學一之也。一出焉,一入焉,涂巷之人也(一般老百姓);其善者少,不善者多,盜跖也;全之盡之,然後學者也。

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,故誦數(誦說)以貫之,思索以通之,為其人以處之,除其害者以持養之。使目非是無欲見也,使口非是無欲言也,使心非是無欲慮也。及至其致好之也,目好之五色,耳好之五聲,口好之五味,心利之有天下。是故權利不能傾也,群眾不能移也,天下不能蕩也。生乎由是,死乎由是,夫是之謂德操。德操然後能定,能定然後能應。能定能應,夫是之謂成人。天見其明,地見其光,君子貴其全也。

 

本文有系統地闡述荀子的教育思想。荀子主張性惡,認為人知識與才能都是靠後天學習而來,因此人必須專致於學習,善於學習,且不可以停止學習。這樣才能不斷提升自己的知識及才華。

荀卿(約西元前313至235年),名況,字卿,趙國郇邑人,戰國後期著名思想家、教育家,人稱荀子。漢朝人避宣帝諱,又稱其為孫卿。荀子是繼孔子、孟子以後大儒,並把法家思想注入儒學。《荀子》一書,對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影響深遠。荀子曾經遊歷燕齊楚秦,曾在齊下講學著書,後離楚赴楚,任蘭陵令。後卒於蘭陵。著名的法家人物韓非和李斯都是荀子的學生。

《荀子》一書,經西漢末年劉向校定,該書共三十二篇,除《大略》、《宥坐》、《子道》、《法行》、《哀公》、《堯問》為弟子所述,其它各篇都是荀子自著。

君子說:「學習不可停止。」靛青,從藍草中提煉,卻比藍草更青;冰,由水凝結成的,卻比水更冷。木材直得合於墨線的標準,把它水浸火薰輮成車輪,它的曲度合乎圓規的標準,即使再晒乾,也不會再挺直,這是「輮」使它變成這樣的啊!所以木材受墨線的矯正就變直,刀劍放在磨刀石上磨過後就銳利;君子廣博地學習,每天以三件事反省自己,智慧就會清明,行為沒有過失了。所以不爬上高山,不知道天有多高;不面臨深溪,不知道地有多厚;沒聽過從前聖王留下的言論,不知道學問有多廣大啊!南方的邗、越和東夷、北貉的嬰兒生下來哭聲相同,長大了習俗卻有不同,這是教育使他們這樣啊!

我曾經整天空想,還不如片刻的學習有益啊!我曾提起腳跟向前遠看,不如登高看得廣遠啊!在高處向人招手,手臂並沒有加長,可是很遠的人都可以看得見;順著風勢喊叫,聲音並沒有加快,可是很遠的人都聽得清楚。乘車馬的人,並不是善於步行,而能到千里之遠;坐船的人,並不是善於游泳,卻能橫渡江河。君子天性和別人沒有不同,只是善於利用外物罷了。

南方有種鳥,叫做「蒙鳩」,用羽毛做巢,用頭髮編紮,掛在蘆葦上。大風吹來蘆葦折斷,蛋摔破了小鳥也死了。牠的窩不是造得不好,只因築巢的地方不對,才這樣啊!西方有種植物,叫做「射干」,莖長四寸,長在高山上,臨著百丈深淵。並不是莖長,只是生長的地方使它這樣啊!蓬草生長在麻稈中間,不用扶它自然長得很直;白沙放在黑泥裡,會一齊變黑。蘭槐的根是芷,如果泡於臭水中,為政的人不肯接近它,普通百姓也不會佩帶它。它的本質不是不美,只是所泡的臭水使它如此啊!所以君子居家一定要選擇鄉里,交遊一定要接近賢士,為了防止邪惡的侵誘而接近中庸正道啊!

事物的產生,一定有它的根源;榮辱的來到,一定和他的德性相稱。肉腐爛就生出蟲來,魚枯乾就生出蛀蟲。懶惰傲慢忘了修身,災禍就會來到。事物太過剛強,就會導致折斷;太過軟弱,就會受到束縛。行為歪邪汙穢,是怨怒聚結的對象。一樣的堆放柴木,火燒向乾燥的地方;一樣的平地,水流向低溼的地方。草木類聚而生,禽獸群聚在此,萬物都是同類相聚的啊!所以掛起箭靶而弓箭就射來了,林木茂盛而斧頭就跟著來了,樹長成蔭涼而鳥群就飛來休息,醋酸腐壞而蚋蟲就聚生了。所以說話有時會招來災禍,行為有時會招來恥辱,君子要謹慎他的所學啊!

累積土石成高山,風雨就從這裡產生;累積水流成深淵,蛟龍就在這裡生長;積聚善行成為美德,自然達到心智澄明的境界,聖人的修養也就具備了。所以不一步步累積,就不能走到千里之遠;不積聚小水流,就不能成為江海。千里馬一跳,不能超過駑馬十步的距離;駑馬走上十天,其成功在於不停的走。只雕刻一下就丟開,朽木也不會折斷;不停的雕刻,金石也可以雕鏤成功。蚯蚓沒有銳利的爪牙,沒有堅強的筋骨,能夠向上鑽食土壤,向下喝飲泉水,這是因為心思專一的緣故啊!螃蟹有六隻腳,兩隻螫,但是除了蛇鱔的窟穴,沒有寄住的地方,這是因為心思浮躁的緣故啊!所以沒有專默的心志,就沒有明顯的聰明;沒有精誠的行事,就沒有顯著的功業。在歧路徘徊的人永遠不會達到目的地,同時事奉兩個君主的人會被人所包容。眼睛不能同時看兩種景物都看得清楚,耳朵不能同時聽兩種聲音都聽得明白。飛蛇沒有腳卻會飛行,鼫鼠有五種技能卻不免於困窮。詩經上說:「桑樹上的布穀鳥,很專一的餵養七隻雛鳥。善人君子,行事也要專一,行事專一,用心就如繩結般堅固。」所以君子為學要專一啊!

從前瓠巴瑟,潛伏在水中的魚都游出來靜聽;伯牙彈琴,正在吃草的馬群都抬起頭來靜聽。所以聲音無論多少,沒有聽不到的;行為無論多隱密,沒有不現形於外的。山中有了玉石,山上草木都顯得潤澤;水中生了珍珠,河岸就不會乾枯。行善只怕不能持久吧!若能持久積德哪有不為人知的呢?

學問要從哪裡開始?到哪裡結束?我認為:就具體方法而言,應從廣泛閱讀經書起步,最後集中在禮的深入探討;就人生目標而言,應先從學做士人開始,而以成聖為終極目標。如此認真學習,努力實踐,久而久之,積累到相當程度,自然能有所得,到達相應的人格境界。而學習要直到死才算結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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